您的位置: 首页 >专题栏目>文化宣传>文化作品>详细内容

子午岭:脊梁上的时间与碑(吴小芸 )

来源: 发布时间:2023-11-22 09:56:52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这条横跨了陕西、甘肃,破分了泾河与洛河,南北向贯穿了黄土高原腹地的山岭,就叫“子午岭”。唐代以前叫“桥山”,后来是囊括了山脉、岭梁的山岭。比起山,我更喜欢岭。山的高处只有峰,岭的高地是蔓延无边的,望不到头的,像历史的云烟。仿佛站在巨人的脊梁上,从几近湮灭的尾骨,一路攀上肩,行至世间深处,在那一刻,古今交融的血液里凝聚着时间,时间在风声里定格,留下了些什么,我仔细寻,寻到了陈酿千年的碑。子午岭上的碑,是静止的时间,是一寸一寸沉积成化石的历史。

夺得千峰秘色来

秘色是越窑青瓷的颜色,是翠、青、绿的最佳配比。可这配方从未问世,所以是秘色。文人们写山一向为青、绿,也有翠色,如杨牧的“黛色浅深山远近”。然而山青、黛也好,哪有纯色的呢,鲜少有人能写出有层次的山色,只有苏轼的这句“但远山长,云乱山,晓山青”够味,但用在子午岭上,还差点意思。

子午岭的山色,便是这不为人知的“千峰秘色”。大唐最喜眷红偎翠,红的是鲜艳的桃花粉、石榴红,绿的是明媚的水苔绿、梅子青,着在衣衫上是人人有喜,浮在朝野的云空,则不断晕染开的盛世繁华。只是后来王朝湮灭,一段历史沉沦,鲜繁的柳绿山青变墨染的螺子黛,直至荒芜。可它们终究未消无,藏在子午岭最深的一层,悄悄熠着光,释放着盛世的光辉。越厚重越不肯见人,山岭的脚下是层层的玄青,让人的脚步也发沉,伫在岭上,似要和绵长的山岭融为一体。

子午岭的这一头,像望见骊山那边的长安。马蹄声阵阵三万里,红被踏碎,绿被踏尽,卷起漫天的黄土,悉数不见。最好不要站在高处批判历史,远处的夕阳落尽林海,忽闪了两道橙赤的光,像是警告,警告来往过客只且走脚下的路。是,扒开层层厚土,能看见什么,什么也看不见,只把故事藏好了,才显出韵味。子午岭是包容的,因着这包容,长此青绿。

路过葫芦河的时候,像跌进染池里,裹了一身说不清的秘色。淙淙的溪不知从哪里驶来,如呜鸣着的列车,载着春冬秋夏,一趟又一趟,让鱼儿不断繁衍,让青、翠、绿摞着一层又一层。独木桥已然很少见,踏上去的时候一点不慌,像有谁在底下托着。每走一步,心更稳一些。但奇怪,越来越触不到时间的流淌,是往前去,还是往后走,时而快时而慢。太阳不见了,只有头顶敞荡的青蓝,还有几丝白云,放眼望去,周身是模模糊糊的,那是山林?那是梁峁?分不清,也突然忘了它们的定义,站在陡然被圈起的空间维度里,再也找不到时间的痕迹。

直到落进葫芦潭里,水花激起花草的喧闹,阳光重新透着密林斑驳,云朵悠悠晃晃,时钟才抬起卡顿的脚步,悠悠转动起来。温柔又长的山坡,顽皮又陡的悬崖,包容而阔的河床,躺在上面沉下去,沉到桃花源外,听着历史的脚步缓缓迈过。惬意极了,时间消失了也没有关系,这里有的是替代时间的标识——新绿到灿黄的麦,松绿到树树皆橘晖,冷冽见底的水,到白暮仓远的青烟,它们轮番上演,在子午岭上刻下时间的界碑。一格深一格浅,逐渐融为一体,把山岭装点得伟大又浪漫。

谁会对浪漫过敏,深吸一口气,左心房狂跳,悸动,一个字也说不出了,那滋味只好一遍遍悄悄描摹给山岭。伏在它的脊梁上,徜徉在秘色的碑,咔嗒一声,历史的齿轮开始转动。

秋把仅有的活泼遗在了子午岭

想撒野。

秋像是光一下子泼来的。

从合水县拐上了盘山公路,深入子午岭的中央。越往上一层,越能观全貌。陡然看见光的时候,整个山岭都被照亮。掺着金黄橙赤的雾色云海笼着,泛青的绵延的远山,全部揉在一起,自天边斜斜洒落在不断迭起的林海,像从暮夏瞬间入了浓郁的秋。林间也活跃起来,五角枫的猩红,白桦的冷青,野山楂和各样野果树的热闹,菊花馥郁着芬芳的黄,还有数不清的披着漂亮羽毛的鸟,共同凝聚成巨幅画卷,却又随着不断泼下的光而变幻颜色,一时翻过红浪,一时又满眼翠黄。只好睁大眼,夹着风声看山岭的默片,随着秋意浓起舞起来。

连春天都未曾色泽斑斓,秋把仅有的活泼遗在了子午岭。

从未在别处山谷里见识如此鲜艳的秋天,站进秦一号兵站的瞭望塔里时,这感触更分明。秋一向萧瑟和悲壮,可子午岭的秋蓬勃。

几个妇人腰上围着布兜在拣松子,问是要卖钱么,回答什么听不清,只像是远山里的货郎,赶着要进城叫卖呐。偶然遇上几只果子狸,温温软软的,身上不小心落了牵牛花,悠悠走进深林,像北宋街市里的卖花女。这里的野兔不躲人,你看它,它也歪着头瞧你,倏地掉落一片叶子,它还踱步过去踩踩。谷野风往,林岭风过,秋意在风的往来里漫染,唤醒了山林里的万物,都像沉睡了千年才苏醒,气息交错,秋岭也灵动。

张择端许是没来过子午岭,否则怎么也要画一幅《子午秋意图》。这里不比汴京的十里长街吗?比得过的。从前读过一个童话,是写挨着山林的村落,一到深秋的夜晚,月光照得屋檐通红,像挂满了红灯笼,一阵细细簌簌,山林里的动物们就都出来了,它们戴着手套,裹着披风,来跟人做生意了,用采的山货换新鲜玩意儿。到拂晓,村子和山林才安静下来。站在山岭俯瞰时,又想起这故事,拼命搜索林间,是否有獐子、雪狐正匆匆奔向附近的哪个村子?

碧云天,黄叶地,秋色连波,波上寒烟翠。站在泰山顶上想吟诗,可在子午岭的秋天就只有词。宋人性热贪闹是真的,秋天里的惊绝也好,离愁也好,用长短句落笔,瞬间就有了不同寻常的烟火气。

秋,烟火,子午岭。再也没有比这还美妙的搭配了,跟着鹰的羽翅遨游天际,掠过云端的风,和大宋街头的鼎沸人声,一圈又一圈,春走过秋,永远留在了秋。

夕阳鸟外,秋风原上,目断四天垂。归云一去无踪迹,何处是前期?狎兴生疏,酒徒萧索,不似少年时。——北宋柳永《少年游》

重回少年时。

从长长的回廊木桥走过,嘴里塞满野枣,又翻过一片山坡,口袋里装满花和果,雉鸡长长叫了一声,像童年时的外婆,喊着野孩子回家吃饭。

子午岭的秋给时间染上了一层温度。

比丝绸之路更久负盛名的,是“千古第一道”——秦直道。比起子午岭的山色、秋和树,秦直道更像是历史的界碑,却沉重地让人不知如何落笔。

《史记·蒙恬列传》记载:“道九原,直抵甘泉,乃使蒙恬通道。自九原抵甘泉,堑山堙谷,千八百里。”它是秦始皇为戍边命蒙恬修筑的军事通道,1800里,700多个日夜,30万大军,一笔带过的数字背后是挥血汗如雨的劳苦,最终造就了仅次于长城的第二大军事工程。

沿子午岭北行,甘肃段的秦直道穿越庆阳的宁县、正宁、合水、华池等县,总长约290千米,沿途在调令关、高庄、艾蒿店、午亭子等地有大量建筑遗址遗迹。“秦直道”“秦直道遗址”“秦直道遗址正宁段”,若没有这些白底红字、黑底白字的碑,似乎难分辨这条宽而坦的大道是做什么的,是哪朝修起来的。

它没用了,道途旁的风声呜咽。它没用了吗?山谷在大声质疑反驳。

离战乱年代太远了,所以两千多年前的血染风云好像随时间淡了。但万里长城、千里秦直道,又铮铮地诉说着历史。大秦的一统天下是强悍的,没有哪个朝代的军事水平能超得了它。单论军事防御这一点,秦朝精神绘就的历史画卷举世无双。“不积跬步,无以至千里;不积小流,无以成江海。”始皇帝用荀子的名言,带领千军万马写就了大秦精神。秦直道筑成后,在很长一段时间担着军事通道和经济要道的重任,为普天百姓送去了安居乐业,这便是意义。秦直道的历史成就、千万人挥土的艰辛和军事、政治背后的殊荣,全被附着和谱写在今天的遗址里。那红得如血的黄土大字背后,又刻着多少勇士的烈魂。

公元前五十四年,一个叫昭君的绝世美貌女子,担着大汉王朝的风雨和使命,沿秦直道一路北上出塞,自此未归,却换来六十年的大汉安宁;东汉末年,文学家蔡邕之女蔡文姬被俘虏后,在曹操广引贤才的帮助下,沿秦直道回到中原,续写了《后汉书》;李世民曾多次走上秦直道,征伐突厥、稳定天下;宋朝战乱纷争时,李继迁在秦直道周边建立了西夏;清朝嘉庆年间,“北通庆阳、南及临潼、车马络绎,冠盖驰驱”,秦直道依旧承载着安邦定野的功用。清王朝颠覆后,秦直道终于从战火里摆脱出来,终于安静下来,像最能隐忍包容的道袍风骨,掩着一身伤痕,继续静静守护一方水土。

没法避免战争,但能铭记历史。铭记历史,所以今天为无战而奋斗。

秦直道像疲累的老者,趴伏在子午岭的脊梁上,微阖着眼,等人路过,等人在历史的回望里敬仰它。它是战火与和平的界碑,是历史与今朝的界碑,在春秋轮转的时钟里,沉睡在当下的盛世,安详喟叹。

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秦直道,它的尽头收进藏着云海的山野里,数不清是一身沉重还是轻松,只是几千年的历史拓进了我的脊梁。

近乡情更怯。

踩在宁县地界子午岭的泥土地上,每一步都像踏着节奏悠长的琴键,一时心生暖意,一时又振奋,沸腾的血液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欢喜,总想匍身抱抱这土地。

这里共有六个林场,九岘林场、桂花园林场、粱掌林场、湘乐林场、盘客林场、罗山府林场,每个林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。若说潮汐是大海的呼吸,每一片绿叶都是林场的脉息。从20世纪六十年代开始,粱掌林场第一个扎根,到因秦直道一带贸易繁荣而设立的罗山府,后来成了罗山府林场,再到余下四个林场的依次“落座”,它们冠顶牵依,枝叶交错着,绿色的脉搏同节奏跳动着,让子午岭的每一寸土壤奔涌着绿的古往今朝,生生不息。哪一座山头是桂花园的,哪一片绿林属于罗山府,我随飞鸟的羽翅盘旋至半空,却寻不见半点分别,它们是那样密不可分,仿佛脊梁上的每一块脊骨,都在阳光下粼粼发着光,没有孰轻孰重可言。

白吉湖静静卧在山围里,半躺在九里沟的腿边,随着林场的脉息轻轻起伏,在四季的风里不断翻涌着碧波。浮云不遮望眼,由你尽情地享受潮湿的水汽扑面,被生活挤压得皴裂的肌肤被每一颗水滴浸润,大概这就是自然抚慰心灵的美妙之处。心,再不起皱;凌乱的思绪,也被湖水不住安抚着,再无波澜。若放远视野再看,白吉湖和天上的红日明月互相映照着,仔细看,它们好像不一样,好像又一样。退出山的步丈,拿着放大镜在地图上瞧,白吉湖呢,子午岭呢,也都掩映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浩瀚版图里,融进大国历史的血液,永远热烈。

再往上走,是位于宁县湘乐河上游盘克镇宋庄村白吉坡组的白吉坡水库,这里是宁县人的第一口综合性大粮仓,集防洪、灌溉、供水、养殖等为一体,哺育着代代来往的宁县人。水库的轰鸣声不同于湖水的流动声,它如春雷,提点着人们如何拥有更好的生活,靠山吃山,靠水便吃水,人们都懂这样的道理,所以把白吉湖和水库当宝贝一样供奉。有人说了个故事,说二十年前有个“守村人”,他傻得很,却在山里和一只秃鹫成了伙伴,一人一鸟早出晚归的,静静守护这片山林。守村人给秃鹫摘林里的野果,捞湖里的小鱼,其实秃鹫的本事比他大得多,可他就愿意宠爱它。有一年,山里来了好些外来客,约莫两三拨二十多人,也要吃林里的野果,捞湖里的小鱼。守村人“咿咿呀呀”的,拦着不让这些人吃,急得都要以头抢地,后来人们两手空空地走了,到处说守村人救了他们的命,否则就吃到毒蘑菇归天了。可只有秃鹫明白守村人的意思。我不知道这故事究竟是否存在,但我相信每一片山林湖海都有属于它的“守村人”,在一种超越人情天理的庇护里长此青绿。

同行的外地朋友怎么也不信西北有桂花,说这种温柔娇软的花朵怎能在粗犷的高岭上存活?等我们来到桂花园林场,站在森林公园里的那棵桂花树下,他才暂噤了声,接着又念起赞叹桂花的诗:“独占三秋压众芳,何咏橘绿与橙黄。”可不是么,放眼无边的橙黄橘绿里,两棵金黄灿烂的桂花树随风轻摆身姿,瞬时拔得秋的头筹。

桂花园林场并没有漫山遍野的桂花树,但也确实是因这桂花而得名。时间回到两千多年前,彼时的秦直道正青春,如巨蟒般盘踞在子午岭的山脊上,气势非凡。就是这样一条绵延七百多公里的繁华大道,在那个略显悲戚的黄昏送走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——昭君。昭君出塞的历史谁都不陌生,但她所经的道途上落满了各种亦真亦假的故事,许是人们对她的惋叹和不舍,借助这些美好的故事聊表敬意。就譬如这桂花园林场,相传昭君和亲时在秦直道边上栽种了两棵桂花树,称为南桂花和北桂花。后来人们在建设这片绿野山林时,支边的河南青年因牵念家乡的桂花,便把这林场唤作“桂花园林场”。还有个叫“绣花楼”的村子,也是昭君经历此处时的落脚地,她送给村民们许多布匹衣物以改善生活,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她,便在王昭君住过的庄院里盖了一座绣花楼,村子也改叫“绣花楼村”,只可惜村子如今已无踪迹可循了。

历史长河奔涌不息,有关山林的故事做旧又翻新,约莫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关于脚下这片土地的念想,或许是桂花,或许是家乡,也可能是某个承载着沉重历史的人物。与此同时,桂花里的乡愁也好,桂树里的历史也罢,属于宁县的子午岭,更属于华夏的每一方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