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桦树林和文字的阵列里(郑晓红)
出门采风前才记起包里要装本书,匆急之间,大唐诗人寒山“任运遁林泉,栖迟观自在”的纵意感袭来,不思忖,不拣选,书架上盲摸过去,抽一本塞进背包里。
在子午岭漫游一天,晚上回到小城酒店里摸书那刻,是带了撞运押宝的好奇心的。摸出来,《50:伟大的中国散文》。不能不说,这个大而无当的书名让我失望。中国文学史上,敢称伟大者寥落,而这一本书里,被编书者推到镜头前站定的竟有50位。
我想,当伟大者众,伟大便不存在了吧。
还不曾有过系统的在时间之流中比对散文家方阵的阅读经验,于是原谅编书人的噱头,翻开书,从许地山发表于1922年的《落花生》启程,到2019年李修文写出《万里江山如是》掩卷,民国到当代,一个接一个作家迎来又送往,在各自的文字气质中,总有篇章将我拦路截住,情不自禁时就提笔旁批点儿什么,于是连缀成这篇漫笔。
先跟鲁迅的《灯下漫笔》同频共振。历史真的是镜子,尽管文明在不断推陈出新,但镜子里,新鲜面孔背后依稀隐现的还是气相古旧的人。鲁迅书写着那个时代,也愤怒着那个时代,可被打碎又重构的新时代的人,在阅读中却时时被近百年时空里飞行的投枪命中。怎样翻新?怎么洗牌?怎样提速?怎么覆地翻天?骨子里积存下来的,有包浆,也有污垢,百年的更新迭代,腐陈之气还是挥之不去。文化浸润之力的一以贯之,还是有点吓人的。
一个“著名”的人,很容易受限于自己几篇“著名”的诗文,几桩流传坊间的“著名”故事。比如徐志摩。他的名字,总是先和几个或美丽或才情的女子缠结在一起,这飞短流长里扯出的连绵不断的猜测和传闻,构成了他存在的背景色。在这背景上,他的诗文浮现出来,淡淡的,忧郁的,仿佛那背景的色彩过于富丽,被才华托起来的作品只能像薄雾如带,拂在远山之间。直到读完林徽因的《悼志摩》,这整个的人、完全的人才呈现出来。他小孩般的纯真与认真,他站在雨中等虹的“完全诗意的信仰”,他对所有人格、性格、际遇的同情、优容,他触及天又坠入地的极致快乐和悲伤,他因一时感动就抛弃现有一切开始下一程的冒险,他对天文、宇宙、科学的爱好,他完全自我的艺术审美……读完此文,徐志摩,才从我的认知背景中脱离,完完整整澎湃而出。
读郁达夫《钓台的春昼》,一些字句很是别致。写月亮,他写“半规月色”“一痕银线”;写飘云,用了“流涨”;写四合的山,说“包得格外紧了,仿佛是前无去路……”;写静,“太古的静,死灭的静”;写风来,是“半箭儿山风”……读完不觉喟叹,好的文字排布出来,须“我在”,而非时时恍然见“他在”。
又读沈从文,看他儿时逃学,在终日闲走浪游中看明白了一方地土风物,一下子懂得先生文字中何以有那么细碎、真切、可亲的烟火味与活泼灵动气。他的文字自由自在,分明是自小到大不受束缚的人儿将天性里的不羁散落在文字间。前段时间读了黄永玉《无忧河边的浪荡汉子·朱雀城》,沈与黄是表叔与表侄的关系,他们成长于同一片地土,在他们的文风中,一种相通的东西相互照见。
在戴望舒《在一个边境小站上》,我端详着一位作家的观察力。观察力决定着作家的视野,长焦的逐远,短焦的推近,大光圈的聚点,小光圈的总廓,他的目力因变换自如而有活力。视野之下,是作家的感受力。这力量是纵横开阖的,绝不就事论事,而是由此及彼于历史、艺术、宗教、地理、风俗、时代种种之间。虽说人有国别、语种的隔阂,然而,作为人,作为活在这土地上的人,活下去的人情、人性是相通的。这一丁点儿的相通,又奠定了视野之下的共情力。因而,即使戴望舒站在法兰西与西班牙边境的荒寒小站上,他文字中呈现出来的,不是活在史料、文学和绘画中的异域风情,而是大地上的人民,贴地而生的人民。
萧红写祖父死了,像一条大河拐进山谷望不见了,一种深深的被遗弃感,仿佛自己才是亡者留在人间的唯一的遗物。而这悲伤后边,有更锥心的东西,那是亲情的荒凉,是女性角色在时代韵脚里的卑弱和浅淡。
余光中的散文(《听听那冷雨》),细密,细微,细腻,换景时换情,处处景致含情,眼见的耳听的都汇入感受的河流,而感受并非小性情,自如穿越于艺术、地理、历史的时空,诗歌的意象也流动其中。
汪曾祺写草木写食物的系列比多数人写的耐看,因其间连带的都是当时人情,那时风物。而况,先生的学识决定了他文字的空间。比如他写故乡食物里的炒米和焦屑,我们还读到算卦先生用蓍草占卜极灵验的卦,读到祖母用柚子壳舀了一辈子米,读到“惯宝宝”才吃得到猪油煎荷包蛋的“蛋瘪子”,顺便呢,他还拐带着让我们理解了古代行军用的“糒”。在用文字营造的开开合合间,现世的光景有了,特别背景下特别食物的因由看见了,古语也化了。我也是读这汪先生写故乡高邮的文章,受不住滋滋冒红油的鸭蛋诱惑,文未读完,先上网搜到高邮蛋制品旗舰店,下单买了一盒双黄咸蛋。
刘亮程的文字,是能把人拖慢下来、拖停下来的文字,他文字里有一种缓慢的耐心,多细微的事情都得是天荒地老的节奏,最容不下的就是急性子。这种耐心,让我想到俄罗斯文学中带着广袤西伯利亚冰原气质的文字,那地域过于辽阔,过于冷寒,那地域里活着的人,过于孤寂,过于长久的凝视冰封的荒原,所以,景物描摹,人生思考,都成为地天一色,冷寂无比,也冗长无比,深远无比。当然,西伯利亚的寒流会把人禁足,刘亮程的黄沙梁没到那个框住人的地步。所以,他的文字还有轻盈感,能浮上天。可俄罗斯文学中的每个字都仿佛裹着冰,有沉坠感。我热爱俄罗斯文学,热爱托尔斯泰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蒲宁、索尔仁尼琴、契科夫……也爱着依稀看见冰原(荒原)气质的一切把我拖慢下来的文字。
阿勒泰的李娟的文字里,有活物在拱动。坚执而庞大的活物,脆弱而琐屑的活物,被我们叫做生命的那样活物。她驾驭的文字,有轻盈的质地,好像在说说笑笑,好像在絮絮叨叨,好像又在哽咽,在沉默。小小的《木耳》的软韧里,是一个时代断章里一群人的生存掠影,就像一部宏大主题的纪录片上插进去的几秒镜头,原本作为对主题的补充,不成想,却成了主题的韵脚。谁能想到呢?人的注意力,偏偏就落在句末押韵的字上。
读完了李修文的《万里江山如是》。感觉精神绷极而泄,终于坍坐下来,可以缓一口气了。他文字中的气力太足,像马拉松持久的拉力中始终不曾懈劲的那个,绷的紧紧的,又绷的稳稳的,将一场人与天地间你死我活的较量纤毫毕现地呈上。结局如何?人胜了,天地胜了,人败了,天地败了,宇宙的“空”里,莫分胜负。当一个陷入生存动乱中的人,在西和县社火仪仗的大戏里奔逃,在黑龙江开河时冰河冰山冰阵造出的第一口精气中狂奔,在甘蔗林迷阵中借着信靠自己的志愿逃出生天,在与祁连山风雪的撕扯中饱尝并咬碎那万里江山掷来的人间荒寒……每一场都激烈到遏气屏息。四场骤风急鼓里的大戏,全是打斗,全是较量,全是断喝,不对啊,其实全是接纳,全是和解。
晚上断断续续读完这个50人方阵。
散文与易胖体质的人类似,容易虚胖、丰肥、过饰。有人说,那是血与肉,是活着的表征。只是,很多文章,血肉下没有骨骼的支撑,剔除血肉后,没有站立着的东西。看起来,只是一味肥美。
那天黄昏,我们在花溪谷的白桦幼木林里漫步。两边是子午支脉,天气尚暖,已入深秋,叶绿素在分解退却,叶黄素和花青素驰骋山川,色彩在每棵树上逞强炫技,岭上的树正处在一年中最绚烂丰美的时刻。然而,万木招摇时,桦木的叶子全落了。树干和枝条净洁无比,炫着白光……那情形,让我感动莫名。
我仿佛听见,桦树的幼林循着根脉中传来的祖树的叮咛——众树泼彩时,向苍穹呈上骨骼,不可迟疑。
我仿佛听见,木叶以碎裂之声告诫诗人:剥离修辞,褪去词语里遮蔽与浮肿的部分。句子长成桦树,诗长成桦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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